已經是深秋時節，時不時泛起的風能把人吹得直打哆嗦。

差不多又到老婆孩子熱炕頭的冬天嘍。常來小店的店小二坐在凳子上縮頭縮腦地小幅度抖動雙腳，嘴裏小聲哼唱著不成調的曲兒。

他唱了一圈，覺得大晚上的肯定不會再有人了，這淒涼的天，掌櫃的都早去抱著老婆睡下了，自己還得在冷風裏守到大晚上。

苦啊。

店小二說道著一些瑣碎話語，繼續哼著調子，起身去把小店的門關好。

外面的風似乎更大了些，整條街道安靜空曠，秋日獨有的幹燥讓這片夜空也異常晴朗，卻奇異的無星無月。

店小二探頭往門外再確認一遍，空空蕩蕩一個人都沒有，他才哆嗦著手腳把門關上。

這門剛關的一半，他剛伸手想把另一半掩上，卻莫名覺得脖子一涼，風吹過一樣冷嗖嗖的。

妖……妖風啊……

僵硬著緩緩轉頭，脖子仿佛都出現了哢嗒哢嗒的轉動聲，頭剛側過一點，忽然看見自己旁邊悄無聲息地站著一個黑影。

店小二也跟著眼前一黑，差點沒給嚇的厥過去。

客官啊，你咋進來的？

憑著多年練就的膽子和良好的店小二經驗，他楞是穩住了發軟的手腳，老眼昏花地問道：“客、客官住店嗎？”

“住店。”

是一道清冷得有些薄情寡義的聲音，但好歹讓店小二直接飄到嗓子眼的心沒再飄了。

他也不敢看來人，低著頭神情恍惚地接過那雙細長手指撚著的銀兩，還處於懵懵的狀態，胡亂道：“好的好的，客官這麽晚啊，客官請跟我來……啊哈哈……”

直到把人送到房裏，暈乎乎的店小二才回過神來。

唉，他這個二十來歲的老人家真的是一點都經不起嚇了。

“等等。”

“是！”

店小二剛想把門關好，聞聲不由肅然起敬，挺直腰板任憑吩咐。

“把這份藥拿去煎了，再打些熱水上來，我要沐浴。對了，還要一些清淡的吃食。”

房裏沒關牢的窗吹過一陣寒風，把全身裹在黑袍裏的人的兜帽吹得一歪，他索性擡手把帽子摘了，露出一張蒼白的容顏。

神、神仙！

店小二瞠目結舌，恍神間手裏被塞了一個還有些溫熱的藥包，他還未來得及感嘆神仙的風姿，眼前的門就“啪”的一聲被無情關上了。

沈清秋關好了門，又去把窗給掩好，脫去身上的鬥篷時仿佛也卸下

了一身的風塵仆仆，連續幾月的奔波終於止於此刻，讓他疲態盡顯。

店小二動作迅速，熱水和吃食都很快準備好了，不過煎藥得用時間，實在急不得。

沈清秋示意自己知道了，店小二便躬身關上門，再次退下。

舒舒服服的洗了個澡，沈清秋精神好了些，臉上終於泛起血色。

他把還有些熱氣的飯食一股腦地閉眼全吃了，在胃裏起了熟悉惡心感的同時猛灌了口水生生壓下。

這樣折騰自己實屬窮途末路之舉，他已經毫無辦法了，長時間的勞累讓他迅速瘦了下去，如果還像當初那樣吃了又吐，他的身體絕對會垮。

都是……！

腹中驟然一痛，臉上剛恢覆一點的血色消退得一幹二凈。

沈清秋疼得冷汗都出來了，又急又躁又心慌。

咬著牙猶豫了許久，終是妥協般把手放在了腹部，在那塊微微鼓起的地方輕撫。

“……別再搗蛋了……”

在他終於緩過來的時候，藥才姍姍來遲，他不敢大意，趁熱趕緊把藥喝了，在渾身舒坦了一些之後，他確定自己肚子裏的小東西沒有什麽問題，才匆忙上床睡下了。

他這幾個月來，一半時間是在遠離魔界的路上奔逃，還有一半則是……

嘖，他又殺人了。

太久沒睡過一覺安穩的了，身體和精神都疲憊到了極點，沈清秋迷迷糊糊躺在床上，本能的伸手護住肚子，極力讓自己不去想那些糟糕透頂又匪夷所思的事。

盡管被窩冰冷，還有著許久未見陽光的黴味，沈清秋還是極快地陷入了深眠。他太累了。

如果能就此沈睡就好了，那些糟心事他什麽都不想面對。

不過睡著時腦子實在不太受控制，睡夢中他又飄回了第一次得到那個晴天霹靂消息的那天……

……

那天他趕了很久的路，從遙遠的北疆到了另一個鎮子。他狀態很差，當天腹中痛得他實在受不了，不得不放棄騎馬轉而買了輛馬車。

後來他身體越來越不對勁，經常渾渾噩噩突然睡著，總是提不起力。那天之後，肚子時不時會痛一陣，他疑惑地摸上去的時候，總感覺有些奇怪。

在他有天早上吃東西莫名其妙吐了三次之後，他再也不敢不當回事，當下去尋了家醫館。

醫館裏。

沈清秋冷眼看著大夫按著他的手探了又探，撚著胡子一臉高深莫測，但就是說不出個所以然來。

“如果看不出什麽，就不要裝了。”沈清秋冷哼道。

大夫瞅了一眼他，樣子十分為難：“呃……公子確定要說？”

沈清秋就差揪著他的胡子瞪他了，不耐道：“說！”

“喜脈啊喜脈公子！”

大夫被他嚇得眼睛溜圓，沖口而出就是一個驚天奇聞。

“你說什麽？！”

沈清秋一僵，被這個消息砸懵了，下一刻，連自己為什麽會有孩子這樣奇怪的事都沒想，反而驀地站起來大聲喝道：“給我藥！”

“什、什麽藥啊？”大夫被他嚇得腳一滑，蹲在桌子下慘叫道。

“墮胎的，快點！”

這個孩子是誰的不言而喻，可是沈清秋萬萬不想和那個人再有牽扯，這個孩子絕對絕對不能留！

大夫在桌下沈默了一會兒，才扶著老腰顫顫巍巍爬起來，看著沈清秋臉色慚愧道：“這個……公子啊，不瞞您說，您這樣的情況在下也沒見過，實在有些聳人聽聞，但還是建議不要輕易動肚子裏的胎兒比較好，要不然什麽時候送了命都不知道啊。這樣，在下的師尊是位神醫，我等下就去聯系他，公子可以在這裏稍微休息等一等，怎麽樣？。”

沈清秋腦子裏亂哄哄的，在大夫的一陣滔滔不絕後，才終於覺得自己過於沖動了，以自己現在的身體狀態，說不定一碗藥下去就得一命嗚呼了。

慎重考慮了大夫的話，他問道：“那你的那位師尊什麽時候會到。”

大夫道：“時間可長可短，也不好說。”

沈清秋揪著他的衣領咬牙道：“到底什麽時候？！”

大夫舉起雙手抖若篩糠，就差淚流滿面了：“後天！後天……”

沈清秋皺眉放開他，被大夫的妻子領著去了後院的客房。

當天晚上，他被這些煩心事弄得實在睡不著，一會兒摸著肚子出神，一會兒又憤恨地咒罵這一切的罪魁禍首。

最後他頭疼地洗了把臉，想去外面走走。

他剛溜了一圈回來，正好聽見自己房門那邊有聲音，借著樹蔭的隱蔽探頭一看，竟然是兩道鬼鬼祟祟的人影，正偷摸著把自己的房門鎖上。

沈清秋並不驚訝，惡人而已，這世上多的是，他倒是更想知道他們想做什麽。

黑暗夜幕下透著點淺薄的月光，正好照著大夫和他妻子那兩張虛偽的面孔。

“相公，你確定沒診斷錯？”

“嘿呀絕對不會錯！我已經通知師尊來了，他老人家不是正需要煉藥的藥材嘛，那個人不論是他本身還是肚子裏的孩子肯定都會是上等的藥材。到時候師尊滿意了，那些什麽絕世醫譜不就歸我了嘛。”

“最好別出什麽岔子。”

“想什麽呢，我看他虛弱得很，如今被咱們鎖著，能出什麽……”後半句卡在了嗓子裏。

“哦，是嗎。”

沈清秋從樹後轉出來，一臉平靜地輕笑道。

他的運氣從來都不那麽好啊。

當天晚上，溫熱粘稠的鮮血灑了一地，街道旁醫館裏的那對夫妻在自己家裏悄無聲息的丟了性命。

沈清秋開始往下一個鎮子趕，瘋了般以各種理由買了很多很多藥，逼著自己咽下了一碗又一碗。

只是，每當他傷害這個孩子的時候，身上的靈力就會自動聚在腹部，保護起這個弱小脆弱的生靈。每傷害一次，自身靈力就削減一分。

沈清秋也想發洩嘶吼，甚至不惜錘打肚子來妄圖毀掉這個孩子，他折磨著自己和肚子裏的孽種，甚至有過同歸於盡的心思。

可是有一天，當他再次因為劇烈的反應蹲在墻根嘔吐的時候，忽然跑出一個稚嫩的孩子，她皺起小小的眉頭輕輕拍著沈清秋的背。

她嘴裏的話都還說不清楚，卻費力地舉著娘親的手帕想要給這個可憐的人擦擦臉。

只有那麽點大，還沒到沈清秋的膝蓋，睜著一雙大眼睛看著沈清秋。

沈清秋用袖子抹了把臉，望著那雙不谙世事的剔透眼眸，心臟像被針狠狠紮了一道，疼到他身子都縮了起來。

是啊，那麽一點大的孩子，只有那麽一點大……

他怎麽能……怎麽能因一己之私狠下心來一次次要殺了自己的孩子……

他怎麽下得去手……

最終，沈清秋摸摸小女孩的頭，罕見地真心笑了笑，讓她回到自己娘親身邊。

他背靠著墻閉上眼，極輕地說了一句：“謝謝……”

……

後半夜沈清秋肚子又斷斷續續疼了起來，他頭上出了冷汗，但還困在夢裏出不來。肚子裏的孩子似乎很不安，鬧得異常兇猛。

“……”

好像有拍門聲，誰……好熱，怎麽突然透不過氣了……

“……！！”

仿佛置身在烈焰中，洶湧的火勢要把他吞沒，其中還夾雜著堪稱撕心裂肺的叫聲。

誰……

吵死了。

沈清秋一睜眼，瞥見四周的濃煙和火光就心知不妙。

“客官！快醒醒！！著火了！！快起來啊！！”

外面店小二在瘋狂拍門，想要叫醒沈清秋。

沈清秋趕緊拿了件衣服去開門，店小二一看到他便猛拽著他的手往外面奪命狂奔，灼熱的氣焰裏還不忘嘶吼著解釋：“店裏突然起火！其他人都出去了！我見客官那裏一點動靜都沒有！想著你會不會睡得太沈了！幸好我去敲了門！真是老天保佑！我……哎喲！”

他以氣吞山河之勢講了一大串，剛到店裏門口的時候突然被什麽打中一般，撲通一下昏倒在地上，連帶著沈清秋一個趔趄。

沈清秋瞇眼危險地瞧了一眼外面黑暗中的某處，立即伸手把店小二給扶起來，磕磕絆絆把人給拖到了外面安全的地方。

火勢越來越大，但沒有蔓延到別的房屋，四周居住的人們都扛著家夥一齊滅火，掌櫃的抱著自己的妻子老淚縱橫。

沈清秋喘了口氣，輕輕揉了揉肚子，臉上無甚表情地走到了不遠處的小林子邊，手指緊蜷，渾身戒備。

“滾出來。”

枯黃的樹葉從他指間飛出，裹挾著靈力沖向樹冠，削落了一大片樹葉和枝幹。

“別那麽大火氣啊。”

一道不陰不陽的聲音響起，沈清秋身前落下了一個後背傴僂的中年人，面白無須，神情萎靡，長相是轉眼就能忘的平凡。

他細小的眼睛認真地打量起沈清秋，瞳孔裏精光乍現，仿佛看到了稀有之物。

目光到了沈清秋的肚子上時，眼裏的光芒更甚，篤定道：“三個多月了啊。”

沈清秋神情更冷，瞬間確定這個人就是當初那個妖邪大夫口中的師尊，也不知道他是怎麽追來的。

他擡手擋住了自己的肚子，冷光從袖間躥出，月白的劍身把眼前的人照得更加妖異。

那人興奮到全身都在發著抖，他在原處來來回回地走動，但眼神一瞬都沒離開過沈清秋，神情饑渴，活脫脫一個瘋子，他喃喃自語道：“妙，實在是妙極了……上好的藥材啊，可以煉成很多藥了，好，太好了……”

沈清秋劍尖落地，朝他一步步走近，平淡道：“如果這就是今晚你放火燒了客棧來擾我清夢的理由的話，你的命可以不用留了。”

那人嘎嘎怪笑兩聲，搖頭捧腹道：“哈哈哈！就你如今的身子，搞不好我一出手你就沒命了，我可是要心疼這來之不易的藥材的啊，死了帶回去藥效肯定得大減哈哈哈！”

沈清秋抖了抖雪亮的劍身，冷笑道：“是嗎？”

長劍掃出，林子裏靈光暴動，樹木在亂流中顯得脆弱不堪。

沈清秋催動靈力護住孩子，長劍毫不留情地甩出一次次致命的攻擊。

黎明破曉前最黑暗的這段時間裏，他靠著身上不多的靈力和手中的那柄劍，戰勝了身體上的疲累，想要保護這個連著自己血脈的孩子。

……

沈清秋顧不上被緊緊掐住的手臂，低吼一聲，用盡最後的力氣掐斷了身下人的脖頸。

他頭昏眼花地想站起來，卻不料被手上不肯松懈的利爪拽得一個踉蹌，只好拿起那把已經斷出一些缺口的劍用力砍了好幾道，才讓那只僵硬的手臂從自己腕上脫離。

此時天光大亮，這裏的血腥殘暴無處遁形。

沈清秋起身剛想喘口氣，卻猛的咳出了血。

他用那把殘破的劍支起身體，差點摔回地上，穩了穩身形才搖搖晃晃地往外走了。

他沒有走來時的那條路，反而選了另一條荒僻小道，他跌跌撞撞，渾身浴血，在陽光下顯得汙穢不堪。

好累……

眼前的路似乎長到走不完，在沈清秋模糊的視線裏一直延伸。

他撐著長劍走得十分不穩，渾身的傷痕血水讓他像一只擱淺在岸邊瀕死的魚，也像被人毆打丟棄的野狗，殘喘著一口氣。像極了。

腹中再次絞痛，沈清秋神智清醒了一些，費力地往河邊走。

剛觸到冰涼的水流的時候，他心頭一個激靈，顧不得在意滿手的血汙，雙手捧著清澈的河水急躁地喝了一口又一口。

河水沖到臉上，化開了厚厚的血垢，層層汙濁散開在河水中。

沈清秋停下來怔怔地看著水中的倒影。

蒼白，消瘦，和當初的自己大相徑庭。

他已經很久沒有好好看過自己的這張臉了，想不到已經醜陋到了這副模樣。

濃烈的血腥味鉆入鼻中，他再也壓抑不住，對著水中那張狼狽的臉幹嘔。

所有刻意不去想的一切在這一刻瘋狂湧入腦海，累到極致讓他連頭都擡不起來。

他本想著逃離洛冰河重新來過，卻不曾想留下了磨滅不掉的牽扯，他們之間，會有一條血脈橫亙著，兩人的關系再也無法徹底割離。

可再強大的人都會有未知的領域，也有掩在皮面下無人觸及的懦弱。

他想要冷靜，所以逼著自己接受所有事實，最終接受這個不應該存在的孩子。

他被迫一個人擔下了另一重身份和責任，以及難以估測的未來。

這一刻，被洛冰河糟踐的委屈痛恨，懷上孩子的不知所措，刻意壓抑在心底的迷茫恐慌，從心底蔓延的疲憊，這所有的一切，如傾天浪潮向他奔來，打在他的脊梁，把他壓垮。

在這個風清日朗的深秋，無垠蒼穹下那個滿身塵埃的漂泊之人，終於捂緊雙眼，哽咽出聲。

本站無廣告，永久域名（danmei.twking.cc）